被瑞雪压弯的柳枝
“莽原缠玉带”盛景
雪中“康桥”
奴拉芒村委会
一场票房很高的春节档电影《满江红》与几场春雪,将我的记忆拉回驻村帮扶将近三年的奴拉芒村。
子鼠岁末,向村委会赠送《满江红》中堂字画之后,我们“换防”回到学校。连续三年下在十月中旬的大雪,都曾将我们封在东乡的大山深处。年深外境犹吾境,日久他乡即故乡。如今谈到奴拉芒,我已然夹杂着一些河州口音和东乡语,以“我们东乡、我们奴拉芒”为开端开始叙述。
夜寂静守村
庄国庆节后,天气渐寒,需要生炉子取暖。在奴拉芒,十月中旬就下雪实在是太平常的事。“夜深知雪重,时闻折竹声”的诗句出现在我脑海———大雪不时压断树枝的咔嚓声,与呼呼作响的风声为伴。那个时候,村级广播还在用汉语和东乡语循环播放新冠疫情防控通告。村委会对面的坡道上积淀了厚雪,孩子们打雪仗、滑冰车,好不热闹。看着正在扫台阶,额头出了一层细汗的汉青老师,我不由笑道:“拿扫把的不一定是清洁工,也可能是哈利波特!”
我们仍保持每天散步的习惯。袅袅炊烟中,路遇被瑞雪压弯的柳枝,如沉甸甸的稻子,又如脱贫后的百姓,看见与他们一起战天斗地的扶贫干部,不住地点头称赞。
暮色降临,太阳能路灯相继亮起,与村民家里星星点点的灯光交相辉映。夜寂静,守村庄。
此情此景,不由令人想起纳兰性德的《长相思》:“山一程,水一程,身向榆关那畔行,夜行千帐灯。风一更,雪一更,聒碎乡心梦不成,故园无此声。”纳兰的经历,如一道靛蓝阴影,重叠在我的身上。
南北坡的感慨
村委会后的“百仞之壁”被谓为“南坡”,由于其地势险要,曾经被作为村民防御强盗和土匪的天然屏障。
当我与马全水老人谈起这里的历史,他为我娓娓道来。
“这个地方其实长期以来都不太平,地理条件使然嘛……清朝那阵子,蒙古鞑子和骑兵拿着长矛、大刀、弓箭在这里互斗,殃及我们村民。后来国民党腐败将士与马步芳的残余势力也曾在这里抢夺滋扰。每遇此劫掠之事,村民们立即吹号集结,带上够用十多天的干粮和饮用水,隐蔽在南坡的山洞里,洞口有事先垒好的大石头和干土疙瘩,能够作为防御。直到1950年左右,共产党三十三团彻底打败土匪,这里才得以安宁……”
如此偏僻的小山村,竟有过如此战火纷飞的沙场景象,我的确不曾想到。
为村委会赠送字画选题时,我再次想到老人的陈述,遂选《满江红》,以应一段历史尘烟。
南坡顶上缓缓铺向康家的草甸就是北坡了。北坡上有几处隐蔽的的泉水,草木相对茂盛,是放牧的好地方。闻名遐迩的“东乡贡羊”的品质,大概与其“吃天然草药、饮山泉水”之习性紧密相关。
村民康白克勒从收羊毛羊皮开始,凭着诚实勤奋的秉性和不服输的精神,巧借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好政策,成立活羊交易公司,以东乡为基地,收购临夏、河西及青海等地的活羊,向全国各地销售,做大做强了活羊物流产业。截止2021年底累计销售活羊36.5万只,带动180余人脱贫致富,成为奴拉芒外循环经济的操盘手。康么尔乃兄弟三人在村内以小家禽产业孵化脱贫致富大梦想,是内循环经济守护者。
山的那边是李坪
脱贫攻坚的三年,老天好像也被感动,雨水相当丰沛。村委会斜对面郁郁青青。那边的山上,有清晰的庄廓印记,有乌龟化石的传说。日出时薄雾漂浮,偶有“莽原缠玉带”的盛景。
山的那边是李坪。
沿着村道去李坪,大约六、七公里。路虽短,却阻隔了我们近半年时间。因为一到岗位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3(三保障)+1(自来水)+1(户籍)中两个1的清零,和当年脱贫验收的准备工作。那个周末值班的下午,广斌老师邀请我们到李坪村委会食堂,吃了东乡的第一顿火锅。因为水土不服和饮食习惯差异,我到东乡后左手大拇指指甲横着出现一道凹槽,医生说是缺维生素、缺钙导致的。这顿食材丰富的大餐,享受了味蕾,慰藉了心灵。
奴拉芒没有通自来水的时候,我和汉青老师买了两个塑料大桶和一截皮管,每周从太石服务区拉水到村委会,这是一周的洗漱用水。学校为我们订制的“黄河源”饮用水,起初从兰州拉,后来为了更方便,从红庄村转运。有一次和汉青去拉水,红庄的三位弟兄说李坪也订水了,让我们带上。走到果园镇上,大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车上,彦飞老师打电话说李坪已是瓢泼大雨,他入完户被困在一户人家的门楼底下。
李坪村口的路上雨水成河,我们小心翼翼地低速行驶,生怕车子抛锚困在路上。彦飞拿着塑料文件夹遮在头顶,焦急地观望着,见我们过来,紧缩的眉头舒展开来。到了村委会,彦飞说:今晚打个“外勤卡”,就住我们村上,你们村的坡太陡,很危险。
手机一定位,太惊奇了,两个村委会的直线距离在三公里之内,可以打正常卡。
兄弟情深
马场村的变压器附近,五家乡的三个村也可以重叠打卡。站在马阴村的山巅,隐隐约约能看到奴拉芒的拱北,我们想,直线距离差不多也应在三公里范围。走到重叠打卡点,信号很弱,经过反反复复的操作,我们陆续打卡成功。
我们是在脱贫攻坚转段到乡村振兴后才去的五家。脱贫攻坚时期,大家忙在“一达标、两不愁和三保障”的工作一线,很少走动,任务之艰巨可见一斑。明展老师招呼大家吃饭,老高兴致勃勃地讲述下庄村美丽的故事。
大家谈论最多的话题是亲历了完成脱贫攻坚、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重要历史阶段,见证了贫中之贫、困中之困的东乡族自治县的历史蝶变,见证了党和国家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磅礴力量,看到了基层老百姓的幸福感和获得感。
那天的氛围很好,我们有说不完的话题。因为即将离别,我即兴朗诵了《再别康桥》。特别喜欢上这首诗,也是从东乡开始。我曾在《奴拉芒初印象》中介绍,康家的排洪沟被我们驻村工作队命名为“康河”,“康河”穿越村道的小桥便是“康桥”。“康桥”也被赋予了承载与全国一道进入小康社会的历史重任。
马克思主义学院汪毅刚老师在暑期走基层时站在“康桥”上说:你们是具有革命浪漫主义精神的人!
我的夢靥
地处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地带的奴拉芒,常因重力崩塌、水力溶蚀、风力侵蚀等综合作用而滑坡。
2021年8月20日凌晨一点整,尚未入睡的我突然听到“隆隆”的滑落声,紧接着有类似石子打到宿舍后墙的声音。紧急起床后发现村委会后墙边有散落的干土块,厕所顶上的树脂瓦被砸掉一个角。
天亮后和汉青、正国老师一起查看时,发现滑落点高度约80米。从滑落印记看,应是一块体积约6m3的干土块整体下滑,滑落过程中摔成粒径在10~40cm大小的土疙瘩。
滑坡的地方正是村委会后面的“百仞之壁”。因为担心村委会的安全,我和汉青曾经仔细考察过:底部距离村委会小二楼35米,高约100米,陡度约70度,被雨水冲出的竖井有五六个,深度约20米,而且在底部是连通的。
那天夜里,滑落的土块掉入竖井产生的重低音、砸到宿舍后墙的声音,和联想到巨大的土方量,令我胆战心惊,终身难忘。
亚历山大的控辍保学我跟同事、朋友聊到“控辍保学”时,经常是以“曾经颠覆了我的三观”开始的。
第一个开学季,我们去学校了解学生报到情况,校长无奈地说:“每年秋季学期,学生要到国庆节后才能全部报齐,原因是放暑假后,家长带着孩子到青海诺木洪摘枸杞,挣钱去了。”
这不是个别情况,也不是当年的特例。在我们的强烈反映下,县上派出工作专班和大巴车,在诺木洪找到学生和家长,在当地一家宾馆集合,顺序拉回学校。
中考最后的半天,考场老师打电话说奴拉芒有三个孩子没来考试。我们在家里找到后问为什么不去考试,他们如出一辙地敷衍说:“都下雨了,还要去考试吗?”。我们几乎是吼着骂着,沿着泥泞的村道将他们送往设在果园中学的考场。
日复一日想方设法的帮扶,最终换回了老百姓对教育的朴素理解与感悟。村民马苏力么乃说:“我们没文化,去哪里都不方便,而且打工也没人要。国家补助的帮扶资金打到银行卡,没文化的人难道要拿锤子从卡里砸出来吗?”觉醒的他已将两个孩子送到临夏市上学,接受更好的教育,自己租房陪读,顺带做点小本生意。
2021年,奴拉芒有6名同学考入天水师院、河西学院及高职院校,为学生和家长再立标杆。
我们曾问马斌镇长:“为什么东乡女人看见帮扶干部进入自家院子,便麻利地进了房间?”他说:“我们东乡的有些女人,过得太卑微,甚至没有走出过自己的乡镇,一生的轨迹就是来往于娘家和婆家之间的山梁梁上。说到底就是贫穷、没文化、没见过世面而导致的自卑心理。”
让我们欣慰的是,在真情帮扶下,尤其是我们学会东乡话后,她们不再躲避,不再觉得低人一等,而是主动听我们讲政策,问孩子的上学教育问题,来村委会参加村民知情大会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。
小学生敬礼
2021年年底,省乡村振兴局领导到果园镇考核理工大驻村工作队,我们和红庄的同事集中到李坪村委会述职。三位第一书记汇报了巩固脱贫攻坚及乡村振兴工作。我以兴办民生实事、培育富民产业的角度作了补充汇报,顺带讲述了奴拉芒的滑坡。考核结束后,领导一定要去看看我的夢靥之地和养鸡场。从养鸡场出来,正巧赶上学校放学,小学生见我们的车过来,主动站在路边敬礼,并喊着“老师好!
老师再见!”见此情景,领导说:“你们没白干啊!”
真的要离别了,我们怎么能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!怎么能舍得一起摸爬滚打的州县镇村干部!怎么能舍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老百姓呢!
在村委会召开了简短的欢送座谈会后,县镇村干部和群众代表,执意要送我们到三甲集高速路口。以互道“色俩目”的方式依依惜别后,我们驱车回家。
前方车辆不时卷起路边的白雪,与洮河的冰珠一起跃动。熟络的每座山、每棵树从车窗匆匆划过,来往了几百趟的帮扶路将成过往,我莫名地进入“庐山烟雨浙江潮”的意境。
到了井坪,我意识到回家的路程已经过半,便问汉青怎么不说话?他说:“尕义交(东乡语对弟兄的称呼),帮扶两年零八个月的一幕一幕,如同过电影般浮现在脑海。”夕阳斜下,蓦然回首,奴拉芒已成背影。